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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四回 梅子多情携爱友乍入烟花 钟生无意访名娃初谐鱼水(1)

    姑妄言卷四

    钝翁曰:钟情是一部书内的一个正经脚色,自然要写得他高,然说他幼无父母,为兄所弃,此是何意?虽是写钟悛忘亲弃弟之恶,正是高抬钟生处,以十龄幼稚之童,无父兄管教,先虽依傍外祖家中,后复独处,竟能少年成立,所谓不遇盘根错节,无以别利器者是也。钟生之遇钱贵,用梅生许多婉转,方得成就,真好媒根。钱贵听代目说钟生之美,想起素常久闻其名一语,后来亲爱便不觉突然。二人定盟,一边写钟情多情,一边写钱贵多识,他二人皆从情爱中来,深于情者方得知。

    峒溪录一段似乎不必,一则恐童自宏太冷落了,随笔带出。二则写苗蛮风俗,不无开卷有益,且使正文略间一间,看得更觉醒眼。再者钟生、梅生、宦、贾、童、邬皆系一部书中始终要紧之人。钟生有父母、叔兄、侄儿、外祖、表弟许多亲戚;梅生则有林报国、多必达之姑表;宦萼则有父母、妻舅、姑父;贾文物则有岳翁,皆叙之详。虽邬合犹有赢阳之岳,而童自大百万富翁仅有铁化之舅,再别无亲戚,只一胞兄,但言其回原籍去了一语,便不再提,岂非笔墨疏漏处,故不得不使之一现也。写童自宏之性情乃与弟迥别者,非扬其兄而抑其弟,若再写他呆,不但作书者说呆话,且太把富翁说得不值了,则主中岂无高人,特仅见耳。

    代目于钱贵前只极夸钟生之美,虽十分心爱,却并不曾劝及钱贵从良一事,因见其贫穷,恐钱贵未必心肯耳。孰不知二人竟成良缘,非与代目见浅,乃是要极力抬钱贵迥出寻常之见耳。

    梅生雪氏真是一对好夫妻,不幸中拆,梅生黯然伤神,不肯再娶,可谓笃于夫妻之爱矣,因此始能与钟生相厚,世间未有薄于夫妇而能亲于朋友者,其所厚者薄,无所不薄矣,一语可鉴。

    竹思宽将来为郝氏之夫,钱贵嫁与钟生,竹思宽俨然有后岳之尊。若上门未免辱及钟生,固不可,既系至戚,竟不上门,又不近情,不得不思一绝之之法,故想出钱贵一骂,钱贵之骂,乃因其要嫖己而怒,不如此,后来不可以绝之也,作者心细如发。

    火氏竹思宽一段,乃写淫妇之淫至于此极,竹思宽只算得此文中应用之一物,并不曾用正笔写他。

    写巧儿,活是一个伶俐献勤丫头的身份。

    代目虽不足为重轻,然系钟生生子之妾,故不得不替他长些身价,乃祖叔祖为良善正经之人,祖母又是贤德之妇,父虽不肖,后能改过迁善,仍不失为成家子,总不过说他是好人家儿女,落为人之小星,尚有为之负屈之意,虽抑其父,实扬其女也,戴迁之好赌,不如此写,代目何以得历铁、童、钱三姓而到钟生之宅为妾也,因借他赌之一字,故撰出一篇戒赌文来,少年孟浪好赌之人,当书一通于座右。

    第四回 梅子多情携爱友乍入烟花 钟生无意访名娃初谐鱼水

    且说那时城中有一个书生,钟姓情名,丽生为字,他家世代业儒,他父亲钟越,乃一怀才抱德之士,生性慷慨,积德好施,娶妻咸氏。丈夫积德,妻子又贤,宜乎得生令子夫妻举案齐眉,琴瑟和谐,钟越父母亡后,只有一个胞弟,名叫钟趋,也列名黉序。但他的性情与哥哥迥别,惟知损人利己,敬富欺贫。古云:一母之子有贤有愚。诚非谬言,观此即知兄能越过于人,做了一个盛德君子,弟则趋利嫌贫,做了一个小人,何迥别如此也?他每见哥哥挥金如土,暗暗心疼,想道:“我家祖遗有限,若任着哥哥的豪性挥霍起来,其尽可立而待。他虽博了一个虚名,我却受了一生实害,如何行得?”

    后来忍不得了,定要分拆,钟越也知他的私意,只得从公,将家产剖而为二,分居各祝这钟越二十八岁上始生一子,命名钟悛,到六七岁上,也曾送去读书,资性也还聪明,孩童顽戏的事是样见了就会,推到了书上便如仇敌一般。不但不上心去读,尚不屑正眼一视,读了三五年,仍然一块白木。近日人家子弟如此者不少他父亲一心望子成器,屡屡嘱托先生严训。无奈鞭扑之时,他一般害怕,一住了板子,便只袖手高坐。先生再三呵叱,他眼眼四处去望,口中咿咿喔喔,也不知哼些甚么。及至背书时他翻着白眼,只听得咿呀呢那的哼,一个字也记不得。写做的时候,众学生都写完了,他容易再写不完一般。见他不住手的画,及至拿上来时,看他满脸满手满嘴无处不是黑墨。此一处是顽劣小学生的小像再看字时,东一个西一个,大一个小一个,微有形似而已,写字与他认,他口中但说这是那这是那三个字,正经叫他认的时候,那个字再说不出,手心也不知打过多少,日日仍然如是。教他作对,嘴都磨破了,他总不懂。

    一日,先生出了个对叫他对,道:青骢马。还讲解与他听,青是色,马是兽,他妙极,想了一会,对道:白嚼蛆。先生听了,反忍不住大笑,只得向钟越细道他贤郎的这些妙处。钟越以为馆中学生多,放他心野,辞了先生,带他回来自训,亦复如是。无日不打数次,但不打他,虽不知他念甚么,还哼哼有声,越打连声气都没有了,钟越也没法了,惟有切齿恨怒。

    咸氏三十多岁只此一子,未免爱惜,妇人虽贤,未有不姑息儿女者劝告丈夫道:“做父母的谁不顾儿子成器,但当因材而施,这孩子天生不是个读书的材料,虽打杀了何益?士农工商,各执一业,等他大来不拘教他做那一行事罢。”

    钟越见他是块朽木,不能雕斫的了,无可奈何,只得由他。

    他到了十六七岁,心虽险仄,刻薄寡恩,二语他一身定评。却一文不肯浪费。钟越常想道:“此子惜钱如命,虽非成家之道,若能中正自持,还可为守成之子。无奈心术不正,将来一败涂地耳。”

    时常发叹。可谓知子莫若父因系独子,未免望孙。

    十八岁上,替他娶了一个鄂秀才的女儿为媳。这鄂氏虽不到那泼悍无知的坏处,有此一句,后日方可回来与钟生同居也至于孝顺翁姑,相夫持家的道理,却也一丝不识,惟知食粟而已。

    咸氏十七八年不生育了,到了四十六岁忽又怀起孕来,次年生下一个儿子,粉面朱唇,清眉目秀,钟越欢喜无限,一则见钟悛已是废物,图得此子,或可接绍书香,二则见钟悛孤立,有一手足,将来可以彼此相靠。父母心则做如此想,孰不知为其兄者视之为聱疣也这些亲友见他老来添子,尽来称贺,钟越是素性豪爽的人,又是心中欢喜,预备极丰盛的席款待众宾。

    那钟悛自己每常为是独子,将来的家产是他独承,看见生了兄弟不但不喜,反甚不乐,又见父亲如此用度,心下老大暗急,虽不敢明说,暗地啯哝道:“这样大年纪从新养甚么儿子?不害羞耻,奇想,岂老年人皆不许生儿者耶?倒反贺喜宴客,花钱费钞,做这样没要紧的事。一个血胞子,还不知养得大养不大。就算着养大了,将来撂得血胡零拉的,还是我的大累。”

    甚矣,人之发言不可易也,钟悛今日说兄弟,不意后来应在他乃郎身上,可发一叹钟越也有所闻,不去理他。

    过了二年余,钟悛也生了一个儿子,他夫妻爱如掌珍,取名小狗子,谓易生易长之意。钟越见次子到了五岁,聪慧异常,每日教他认几个字,他再不遗忘,半年来竟认得许多。钟越想长子已是无用的了,此儿尚有读书之资,不可再误。此时已五十余几,下过九次科场,无奈才高命薄不售,竟告了衣衿,九者,数之奇也。既不售,应当告退,若到十次,便没趣了。闭户在家,惟以课子为务。因长子性情刻薄,遂将次子取名钟情,字丽生,无非欲其天伦中多情之意。

    这钟情虽不能过目成诵,凡是经书,他念过三五遍,无不纯熟。不但记得,且个个字认得,钟越愈加欢喜,况是幼子,老夫妻未免过于疼爱。钟悛更觉不平,背地道:“我是长子,我儿子又是长孙,倒不相干,倒把他当倭宝儿一般,等着等着,等他大来做了官,好来封赠娘老子的。钟悛虽是气恨语,孰竟后来竟应其言我的儿子也不读书,看他后来赶得上这读书的赶不上?”

    岂但令郎赶不上,连令尊还赶不上也。因此他见了兄弟就如眼中钉一般。钟越也知因次子年小,也只忍在心中。每日细心将小学并各种故事,孝弟忠信的话,谆谆讲解与钟情听。他听了便能记忆。八九岁上,就知孝父母敬兄嫂。那小狗子虽才五六岁,顽劣甚于其父,并不知祖父母父母叔叔为何物,一日混顽混跳混骂。他听见爷爷叫叔叔做钟情,他也便叫,任你怎么叫叱,叫他不许称呼叔叔,他总不理。倒亏他这一叫,因叫熟了,后来相认时才记得叔叔名钟情也那钟悛、鄂氏疼爱他到无可容言处,一任他的性子。钟越再要管他,见大儿子已刺嫌兄弟,再要打了孙子,儿子媳妇定以为父母疼幼子,不疼长孙,弟兄将来越参商了,每每隐忍,说尽家庭苦情常常叹息。小狗子但见叔叔拿着些甚么,劈手就抢,不给就骂。钟情从不同他争闹,倒反疼他,可见孝弟慈爱,皆天性中带来者因此也还相安。

    钟情九岁上,经书皆讲熟,已经成篇。笔下甚清亮,钟越以为可以见此儿取金紫,娱暮景。不想得了一病,日重一日,奄奄不起。钟悛视若罔闻,钟情衣不解带,亲尝汤药,时刻不离的服事,钟越看看危笃,钟情每夜祷天,愿以身代。

    一日,钟越的岳父咸德来看他,钟越垂泪道:“小婿之病不能起矣,别无他嘱,大外孙已成废物,小外孙资性还是个读书种子,小婿死后恐误了他,望岳父念翁婿之情,将小外孙带去,择师训导,将来不坠家声,小婿于九泉之下也瞑目了。”

    因顾钟情道:“看你哥哥可在家?”

    钟情去了来道:“嫂嫂说,今早朋友们约哥哥往雨花台耍青去了。”

    老子病得待死,儿子且去耍青。此等恶子颇多,勿单谓只一钟悛也,钟越欲托心腹与丈人,恐大儿闻知,故命去看,写得精细钟越叹了两声,此叹了两声乃两为也,一叹生此逆子若此不孝,二叹欲说托孤言,先觉伤心,不觉叹而又叹一声耳。执丈人之手,低说道怕媳妇听得也:“大儿非友爱者,俟小儿成立之时,岳父将小婿家产为他二人分之,不然,必为大儿所独吞矣,今日小婿若为他兄弟分拆,但小儿尚幼,恐倘有不测之祸,今有小婿家俬单一纸,岳翁留为异日分拆之凭,万望岳父留意。”

    逐在枕边取了一张账单,递与咸德,钟越做事可谓密矣。后日钟悛竟知之,盗卖而去。可笑世人但做机密事,开口便曰可瞒着人,孰不知人并不曾瞒得,只瞒了自己耳。咸德也堕了几点泪,应允了。钟越之虑幼子,可谓尽善矣,岂意钟悛更有先着,父母临死犹为儿孙虑后者,终无益也过了数日,钟越自觉沉重,叫了二子在旁边向钟悛道:“我死后,你是长子,须孝顺母亲,抚恤幼弟,得他成人,我亦瞑目。”

    钟悛也不答应,只鼻孔中似答非答,似笑非笑的吭了两声,钟越见他这个样子,也再不说,叹了一口气,便闭目而逝。

    钟悛丧葬之事,凡事从俭,苟且了事而已。钟情虽在孩提,守定棺材哭泣,昼夜不绝声者数日,竟至哀毁骨立,亲友来吊者,无不暗暗称异。

    宾葬之后,咸德将钟情领了家去,送在一个朋友馆中读书。那先生姓广名厚德,是饱学盛德名儒,又一个好先生。且训徒甚是有方。这馆中许多窗友,一个姓司名进朝的,是个宦家之子,一个姓刘名显,他父亲名刘太初,也是个有德行的老儒,一个姓梅名根,一个名多必远,是梅根母舅多谊之子,一个名陈仁美,是多必达的姊丈,一名咸平,就是咸德之孙,乃钟情的表弟。因钟生进馆,陪出许多窗友,后来一个个的出现,笔力何等简便众人之中,惟钟情、梅根独肯用功。先生见他二人又聪明,又苦读,着实心爱,更加一番教导讲究。他二人彼此问难,互相切磋砥砺,情同骨肉,亲爱无比。

    过了两年,钟情到了十一岁,他母亲咸氏又复卧玻钟情闻知,辞了外祖同先生,归家待奉。咸氏道:“我病未必就死,不可误了你读书,你还在馆中去。”

    钟生道:“父母生子原图孝敬,子弟读书原是要知孝悌的道理,不然念书做甚么事?常见读书人而不知孝悌者多矣。况古语说:羊有跪乳之恩,鸦有反哺之义。人不知孝,真禽兽不如了。”

    钟生此语,不惧令兄闻之耶?而今世上人之不若禽兽者,比比皆是。过了数日,咸氏的病愈沉重,他父亲七旬外的人倒还康健,常来看视,咸氏向父亲哭道:“女儿五十余岁,不为夭了,况女婿已故,儿之死何足恨?但放不下你小外孙耳。望父亲念女婿临终之言,抚养他罢,儿死,分之当然,父亲年尊了,也不必悲恸。”

    说毕,奄然而逝。咸德也哭了几常女婿死时,咸德只落了几点泪。女儿死,他哭几场,写尽人情。那钟生哀恸迫切,泪尽继之以血,水米不入口者数日,咸德再三劝慰,始进匀水。

    丧葬已毕,咸德仍带他家去读书,那钟悛见父母双亡,遂起了一点私心,将父亲所遗产业尽思独占。他虽欲独擒,一来怕亲友谈论,怕亲友谈论,还算良心未曾丧究二来恐兄弟大了,外祖做主,仍要分去,所惧者此耳,怕人谈论还在次之。岂不白做一场恶人?遂暗暗变卖了,带着妻子鄂氏,儿子小狗子,连夜迁徙他乡而去。他那个亲叔钟趋,久矣分家各户,也不来管他,咸德过后方知,不胜悔恨。但钟悛已不知影响,只得罢了。

    钟生亏得外祖抚养成人,到十五岁上,他外祖年已八旬,到老病将危之时,怜外孙孤苦无依,娘舅又死了,只舅母丧居,表弟幼小,料到后来未必能尽心养活他,暗地与了他些私房,叫他各自另寻安身之地。写咸德虑自己死后,舅母孀居,未必能养活一语,有深意焉。钟生若始终依傍外祖舅母家中,不能显其孤身竟自成立,一也,若不出来,何以得遇钱贵?二也,不得不想到他出来另住,故说他外祖虑及于此,乃借他舅母一用,非说他舅母之坏也。看者须知之。他遂只身出来,在凤凰台下典了真教官的一间斗室栖身。喜他有志上进,埋头读书,十七岁就批首进学,他生得面如冠玉,唇若涂朱,经文时艺,一扫千言,歌赋诗词,援笔立就。有几句赞他道:书生之态,弱冠之年。神凝秋水,学冠云烟。琼姿皎皎,玉影翩翩。春情吐面,诗思压肩。性耽情种,骨带文颠。问谁得似,青莲谪仙。

    他且存心不苟,立志端方,这八个字是钟生一生评。虽系少年,真是个才行兼优的人品。那时的人都好奉承,今日更胜。他不但不会奉承人,且不同爱奉承者对面,尽都喜容悦,他岂但不去容悦人,更不与要容悦者交谈。入泮之后,也算学中数一数二有名的一个秀才,从来应试再不出三名,但只孑然一身,真个家徒四壁,虽有满腹才华,难免终年顿困。腹中有了才华,穷鬼便来相亲,财神便去躲避,岂穷鬼喜文而财神妒文耶?殆将谁问?喜他志气亮爽,毫不介意,年已二旬,尚未受室。他也曾几次央人求婚,但风俗嚣薄,人家择婿只重这财不重那才,其所由来者久矣。人见他家业飘零,孤寒特甚,亲戚视同陌路人,朋友尽皆远避,无一肯就。为此他发了一奋志,定要先金马玉堂,然后才洞房花烛。终日闭户读书,足不出外,虽不曾囊萤映雪,刺股悬梁,却也是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苦诵。

    一日二月下旬,他见青光和蔼,小院中数株花木都绿娇红艳,读书之暇,诗兴偶作,信笔挥成一绝:青光妩媚万花妍,正是寻芳二月天。

    兀坐竟忘春意好,撩人蛱蝶两蹁跹。

    兴犹未已,复题醉花阴一首词,道:杏萼枝头红尽吐,紫燕蹁跹舞。春事半阑珊,满径苍苔,微染如酥雨。频斟绿醑留春住,切莫催花去。一岁几多时?剧饮高歌,醉倒花阴处。

    写完搁笔,正在推敲之际,忽听门外有剥啄之声。启户视之,原来是他自幼的一个窗友。这人姓梅名根,字合山。他有个姑父叫做林放梅,得便就出林海国,省笔法。取林和靖先生孤山种梅之意。他也与此意相合,故取了这个名字,他与钟生两人是总角之交,同窗读书又是同案进学。那梅生虽不能称富足,也还是小康之家,他知钟生家寒,时有所赠,虽不能衣食全然管顾,然一年不至冻馁者,多半亏他。好朋友,今日恐无其人,后食千金之报,不为过也,若今有此等人,吾当拜之故他二人素来莫逆,时常相晤,梅生十六岁时娶妻雪氏。生得如玉人一般,有古人的一调玉女摇仙佩,正好移来赞他:飞琼伴侣,偶别珠官,未返神仙行缀。取次梳妆,寻常言语,有得几多姝丽。拟把名花比,恐傍人笑我,谈何容易?细思算,奇葩艳卉,惟是深红浅白而已。争如这佳人,占得人间,千娇百媚。

    他夫妻十分相得,那一种恩爱绸缪,莫能言喻,梅生也美如壁玉,那时他的众朋友套了古诗二首赠他。一首是赞羡他夫妇的,道:有梅无雪不精神,有雪无梅俗了人。

    今日雪梅相配合,两人得做十分春。

    又有一首是戏谑他夫妻的,道:

    梅雪争妍未肯降,诗人搁笔费周章。

    梅须逊雪三分润,雪却输梅一段长。

    他夫妻见了,几乎笑倒。那雪氏不但有如花之貌,且有咏雪之才,不想成亲只二年光景,那一年天气甚暑,雪氏偶染了一场热病而殁。雪遇大热,自然化去矣。真是:世间好物不坚牢,彩云易散琉璃脆。

    梅生面上虽不觉十分悲痛,而黯然伤神,竟几几乎似当年荀奉倩,有个骨化形销的样子。钟生再三苦劝,他方少释。过了年余,有人爱他的人品清俊,家道厚足,要将女儿嫁他续弦。爱其家道耳,若人品,钟生何无人爱?见而爱之者,只一代目;闻而爱之者,只一瞽目钱贵耶?他执意不娶。钟生正色谏他道:“兄与尊嫂虽夫妻恩爱至笃,但继嗣更重于私情。兄读书人岂不明此?”

    梅生谢道:“吾兄以大理教我,敢不从命?但佳人难再得,容缓图之。”

    数年来,他尚鳏居未娶。

    今日来访钟生。一进门,相逊揖罢,便道:“吾兄终日闭户,自然学业大进,读书虽系妙事,然不可苦功太过,损耗精神,还该散步散步,以活文机。”

    钟生道:“小弟鹑衣百结,羞见亲友,在家无事,不过将这些断简残篇拿来翻阅,聊舒闷怀,有何进益?”

    梅生道:“兄言谬矣,圣人说:素贫贱行乎贫贱,且贫乃士之常,又何足为愧?贫穷二字可是人笑得的?兄不忆原宪讥子贡曰:‘予贫也,非病也’,子贡终身自愧为失言。谈笑人贫穷的人,那不过是市井之徒,略明道理的人岂肯有此?况以兄之大才,取金紫如拾芥,焉可限量?兄万不可把志气自馁了。况还有说衣敝褞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,这有何妨?”

    钟生道:“吾兄见爱,则有此语,若世俗炎凉之辈,青目者谁?衣敝褞袍与衣狐貉者,立足不足耻,为今之际,那衣狐貉的人与衣敝褞袍与者,立反以为耻。说尽世情小人心胸另有一番评论,且不可以今比昔也。”

    梅生道:“兄说得也是。世俗恶薄至此,殊属可笑,然此等人也不足与较。弟连日未晤兄,可有甚佳作么?”

    钟生道:“春色恼人,小弟连日为睡魔所侵,神思昏昧,并无拙作,只方才见小园中花草可爱,得一词一绝,正欲求斧正。”

    遂将所作的诗词递与梅生,道:“请教。”

    梅生接过看了,赞道:“可谓满纸琳琅,字字珠玉,足见吾兄用功之效。”

    钟生道:“小弟俚言请教,吾兄反一番谬奖,此非弟请教之本意了。”

    梅生道:“果然佳妙,非弟过誉。”

    因将手中的扇子送过来,道:“值有便面在此,祈吾兄将尊作一挥,”

    钟生笑道:“此等鄙俚之言,岂可有污尊遥”

    梅生道:“兄不必过谦,你我莫逆兄弟,何必用这些套语?”

    钟生推辞不得,笑着提起笔来写了送过,梅生接来看了道:“三日不见,刮目相待,兄不但佳章精妙,连大笔近日也越发纯熟了。”

    钟生笑道:“污兄佳扇,幸勿见责。”

    二人闲谈了一会,梅生顺手在案上取过一本书来翻阅,见内中夹着几张字纸,说道:“这想是兄的窗稿了。”

    钟生笑道:“不然,昨日小弟无聊之极,偶读得一篇戏语,虽是不经之言,恰中我辈贫寒之玻”

    梅生打开看道:九州巡察使臣鲍管谨奏:为乞恩剿除巨恶,以苏苍生事。臣奉命巡视九州,兢兢业业,不敢稍怠,密访得有巨恶九名,乃盛世之大凶,为天下之深害。生民被其涂炭,万姓受其摧残。恶贯滔天,罪着九地,真不可一刻留于世者也。臣访得彼等罪恶,凿凿可据,非系风闻。乞大奋乾断剿出,以苏生民困苦。古谓杀一人而生万命,若除此九恶,使天下亿兆穷人皆被其泽矣。令将彼等罪恶,谨开列于左:赢兰、钱坚二人者,表里为奸,志同气合。赢兰则助人贿通关节,大干法纪;钱坚则与人诡诈通神,奸谋百出。专与正人君子为仇,但同鄙吝贪夫契合。遇富贵者则趋附之,刻薄非为,纵淫纵恶;见贫穷者则漠视之,毫不相恤,为寇为仇。石崇一宵小者流,郭况一椒房之嬖,赢兰则依之为鹰犬。严世蕃范美人为溺器,慕容彦超铸铁胎做大锭,赢兰则助之为奸邪。邓通一嬖幸小人,萧宏一膏梁纨绔,钱坚则附之妄作非为,暴殄肆恶。至于贫穷者,即如圣门颜渊、原宪之流,彼不但不助之结之,反凌之弃之,又何况于蓬茅下士,闾阎小民,不困其悭吝,受其茶毒耶?且使人父子失其亲,兄弟失其爱,朋友失其谊,夫妇夫其和,以至正人君子困苦饥寒,无赖小人流为盗贼,皆赢兰、钱坚使之也。此二人者,趋富欺贫,亲贵凌贱,罪犹其次。而助人为奸淫,党人为凶恶,罪状多端,不可擢数。似此穷凶极恶,无刑可加。乞敕火力士铁金刚,粉其身碎其骨,遍给天下之贫士穷民,庶可以酬往愆,以消众忿。此其一也。

    薛泰罪恶虽未着于四时,而刻毒久施于一季。一至三冬,万姓苦寒之时,不但不能如太阳普临天下,使贫者可以负暄。彼反漫空飞舞,遍地飘扬,假做轻模轻样,其实如刃如抢,阴贼阳善,倍加楚毒。使无衣无纩之人,骨砭肌裂,口噤体僵。袁安高士几至捐躯,角哀贤者竟遭毕命。古今以来受其害者,亦不能屈指而记。封厉、冷盛二人,与彼结为死党,惟以害人为事。薛泰之恶已无气而穷,封历鼓舞助之,冷盛阿谀辅之,同恶相济,使天下之穷人,破肤堕之者有之。抱臂缩颈者有之。齿抖号寒,身僵哭冷,呼天莫应,叩地无门,真不可形容者。穷苦无告,万姓含冤,乞敕皎日消其雪,封姨禁其风,元恶不能逞凶。冷盛助桀为虐之流,不但不敢施其威,当亦随之而灭矣。除此三凶,则生民皆受和煦之泽,庶免其苦冷号寒之痛。此其二也。

    古谓民非水火不生活,水火固有功于人,而于人为害者亦不浅,然功不能掩其过也。上古帝尧之时,泛滥于天下,几至民无所安息。后虽为大禹所平治,然至今数千年来,水患常逞志恃凶,妄作威福。良田美稼漫涣沉沦,丽室华居漂流淹没。怀山襄陵,沈灶产蛙,使受害之人无粒米之炊,无立锥之地者,皆水患之罪也。至于火炽之罪,虽因人而起,似可稍遣。然亦彼助之为虐,不可全耍咸阳三月之焚,江都竟月之焰,谓出于项羽、世民,尚有所诿。而历来焚宫室,毁民居,荡产破家,殒身毕命者,多有其人,其罪亦非浅鲜。乞敕祝融禁其火,冯夷制其水,痛加惩创,严行防饬,使人但受其功而不罹其害,救民水火亦一要政也。此其三也。

    上古茹毛饮血,后稷教民稼穑,人始得五谷而食之,此圣人忧民爱民之至意也。孰意万恶米诸者,恣意妄为,亦效赢兰、钱坚之习,趋炎附势,弃贱欺贫。富贵之家盈仓积廪,以致红腐而弃之,彼犹归之弗止。至于苦寒之室,悬釜待炊,儿啼女哭,彼亦弗顾。如殷纣钜桥之粟,李密洛口之仓,红朽作践,何可胜言?及至人遭贫困,彼更鄙吝万端,使韩信乞食于漂母,子胥丐浆于濑女,曾子三旬九食,梁武饿死台城。介之推割股奉君,张睢阳烹童赏士,皆米诸之所为也。甚至孔子万代之师,亦犹厄之陈蔡,其罪尚未擢发而数耶!更有罗雀熏鼠,敲骨吸髓,夫妻相食,易子而炊者,伤心惨目,尚忍言哉,皆米诸稔恶之所致也。乞敕风伯五日一风,雨师十日一雨,蜡不为灾,蝗不为害。天下之粟贱如尘沙,人人得而积之,则米诸不能妄自尊贵,与人为难。且使人人得而食之,碎嚼其躯,勿论贫富,无枵腹之患,皆鼓腹击壤,衢歌帝力,其功于万姓岂浅矣哉?此其四也。

    薪者天下无地不产,或草或木,或节或蒿,无不可而为之,乃至贱之物也。而辛贵一葑菲不材,草木贱质,不一科且,自矜其能,视之如桂。效恶薄趋世之风,作逐臭附膻之态,亦与贫者为难。竟至寒士之家,突内无烟,穷民之室,灶不举火,诚可深恶而痛绝者也。乞敕五岳四镇以及各省郡邑城隍社令之神,无地不生,无处不茂,使辛贵及其子孙,人人得而诛之,户户得而炊之,化为灰烬,弃之沟壑,然后辛贵之威庶可稍杀,此亦济民之一端,此其五也。

    此五者,皆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。臣有巡察之责,既得其实,敢不备细陈之?如不以瞽言为谬,乞赐施行天下,幸甚!谨奏。赍奏官戴天命。此一本虽是戏语,为后来钟生上裁监军本作一对,前后遥遥一对耳梅生看完了,道:“兄之尊作固佳,其如上帝无庸议,奈何?”

    二人大笑了一回。梅生又道:“兄方才说神思昏倦,这是坐久了的缘故,今小弟奉陪到外面闲步一步,看一着春色,把胸襟稍舒,就精神健旺了。”

    钟生道:“承兄雅爱,但弟平素倦游,不敢从命。”

    初次邀是如此辞。梅生道:“吾兄真读迂了,今春光明媚,花柳动人,各处仕女如云,车马咽道,若不出游赏游赏,岂不为花鸟所笑?”

    说毕,拉了钟生要走,钟生再四推辞,道:“闲花野草,小弟实不愿看,辜兄美情,容当荆请。”

    二次邀是如此辞梅生道:“兄既无此高兴,弟不敢过强,然既不去赏春花,同兄去访一访解语花何如?”

    钟生道:“请教吾兄,此言何谓。”

    梅生道:“兄终日在家,不知外面的事,近来平康中有一瞽妓,姓钱名贵。此一回题目便是梅生邀钟生访钱贵,却不开首便说出。从约去看花,两次三番,弯弯转转才说到他身上来,笔墨曲折之妙若此,若一开口便邀了到钱家去,不但梅生是约人嫖妓之损友,且突然而来,不成语矣。生得肌如白玉,面似桃花,那一段袅娜的身材,风流的态度,百口也赞他不荆虽是少了一对秋波,那一种娇媚嫣然,令人魂醉的样子,真是形容不出,此是极力赞他之貌小弟当日听得人说,也不肯信,后来亲去一访,果然名下无虚,弟还记得当日令叔所弃的令但干不骄兄,曾赠他一调浣溪纱的小词,是赞他妙处的。”

    得便就顺笔带也,干生是钟趋的弃婿,后来照应,便不觉突然,此虽是作者之长技,实可谓之黄绢幼妇。遂念道:紫玉风流白玉身,嫣然一笑欲倾城,淡妆浓抹总宜人。

    蜜意难窥吞吐语,柔情易觉浅深颦,不须回眼已牵情。

    “兄听此作,可见彼之娇艳了,我同兄去一访,也可宽些眼界,兄意如何?”

    钟生笑道:“兄爱小弟过厚,故说得这瞽妓如天上人,欲弟去一游耳,弟虽生平不曾会过妓女,曾听得人说,近日大街中并无一个名娃,大非昔日之比,何况瞽妓中尚有此等人物。”

    梅生道:“我与兄自幼相知,可曾有一语相欺?若谓瞽妓中无美人,昔日王嫱、西子、绿珠之辈,就不该生于乡僻了。兄何固执若此?”

    钟生道:“小弟非敢固执,但想他一个瞎妓,纵有几分容貌,自然胸如黑漆,只好娱市井之徒,我辈读书人对着一个白木,单只大嚼屠门肉,牛饮几杯回来,有何趣味?又不若对着那嫩草娇花,听那枝头小鸟嘹呖,痛饮一番了。”

    三次邀是如此辞。梅生笑道:“兄可谓唐突西子了。兄既不知,也怪兄不得。这钱贵自幼颖悟异常,八九岁时就诗词歌赋无不涉猎,后来十岁上才坏了双目,他至今终日咿唔,着作甚富,皆脍炙人口。小弟记得他十三四岁时,有他自嗟薄命的四首绝句,念与兄听,看是如何。”

    遂将他的薄命诗念了一遍。又道:“弟还见过他的少年游四阙四季词儿,还听人传念他编的啭林莺,更妙一时。记不得许多,兄到他家要出来一看,便知弟言非谬。”

    此是极力赞好之才钟生听罢,也不禁容色飞舞,道:“果尔佳作,可不愧兄之赞扬矣。”

    梅生道:“兄既以弟言为不谬,弟做薄东,请兄一乐。”

    钟生道:“承兄厚意殷殷,本当从命,但他既是名妓,又有如此才华,相交的自然都是富翁大老。小弟一介寒儒,那里在他眼界内?恐去反受他轻薄,那时进退两难,还是不去的好。”

    四次邀是如此辞。梅生道:“吾兄吾兄,人不易知,知人亦不易也。吾兄此言是皮相英雄了,兄还不知钱贵的心迹。他极重的是风流才貌,最厌的是铜臭乌纱。他向日遇着俊俏才郎,虽不得他曲意奉承,也还颇亲色笑。若是那痴蠢子弟,虽富胜陶朱,他不但不肯相陪,还有许多的讥消。所以那些膏粱纨绔往往乘兴而来,弄个败兴而返,后来因他母亲苦劝,他如今才略肯通融。我还听得人传说,他曾立一誓愿,倘遇着个才貌兼全的知心伴,不拘贫富,愿托终身。吾兄这一去,不但不受他轻薄,恐还要在他知心之列呢。”

    不意此语竟成先兆钟生道:“若果如兄所说,此女可谓妓中英雄,以瞽目之人而有此心胸,又高出梁夫人、红拂妓之上了。但恐此言容或有之,未必如兄所说若此凿凿可据。”

    梅生道:“不患弟言之不实,犹恐我扬之不尽耳。今同兄去看一会,若弟谬言,兄此后竟视弟为妄人可也。”

    钟生见他说得如此真切,未免少年心动,答道:“弟岂敢疑兄之妄,私心窃料恐世间无此尤物,今日之须眉男子无一人能于尘埃中物色英雄,此句是一部书的骨子况此一瞽女而具此侠肠,有此巨识乎?”

    此是一个题目,一部书从此二句敷演而也也,知否?梅生道:“兄到彼见之,若不符弟言,竟罚弟以金谷酒数。”

    钟生道:“既承见爱,敢不趋陪?”

    五次邀方肯同去,只一同游写得屡屡次次,一见梅生之爱友过甚,一见钟生之少年老成。梅生大笑。

    钟生抖了抖补道袍,按了按旧纱巾,拔了拔破朱履,掸了掸身上灰尘,大约钱贵家中不曾见此等打扮的大嫖客,此数语非极写钟生贫,不如此描尽一番寒态,不足以显钱贵取之之奇也。锁上了房门,同梅生出来,又锁了院子门,细遂同携着手,一路说些闲话,弯弯曲曲,不觉已过朝天宫大街,到钱贵门首。

    只见一带... --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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